黎勝勇
冬雪一封住后山林子,林子里樅樹、杉樹,青葉稠樹、棕樹之外的樹葉子就都落盡了。那仍掛在高枝條上的洋桃,可就再也藏不住了。像牛鈴鐺樣,一串串饞人的吊著。咔嚓、咔嚓地踩過雪地,使勁搖落那些楊桃。雪地表面已凍成硬殼,落地的楊桃砸不進去。揀起來的楊桃,凍得硬邦邦的,剝開一層半透明如牛油紙樣的薄皮來,再看那果肉,順著陽光,像祖母綠玉石一樣,晶瑩剔透,好看又好吃。哎呀,那又冰又甜的滋味,真是美極了。
我小的時候,個子長得快。一件三四歲時候開始穿的鐵灰色的棉襖,母親年年冬天到來之前,都要拿新布、添新棉花,往長里、寬大接續(xù):接領(lǐng)子、接下擺,接袖子,接兩襟。一直接,接得像百衲衣一樣,我穿到小學(xué)畢業(yè)。
我母親沒難題,仿佛是什么針線活都會自己做的。那時候,父親在外面教書,母親差不多是一個人操持著一大家子的事務(wù)。好像整個冬天的晚上,她都在忙于親手給我們兄弟姐妹七個做布鞋、做靴子,手工縫制過年的新衣服。母親在家里用小包的叫“煮藍”“煮青”的染料,把白布染藍、染黑。自己裁、自己縫。我想,母親的眼睛問題,一定就是那個年月在煤油燈下熬壞了的。記憶中好像就只有我們穿的襪子、解放鞋是可以買得到的。其他東西,集鎮(zhèn)的商店里都沒有賣的。衣物什么的,都是母親自己縫制。我清晰記得母親做布扣子的過程:那是用布的邊角料裁成條,卷起來,縫成一根細布棍。然后挽出像蜻蜓頭樣的扣結(jié),剪下縫到衣服上。好像那時候,白棉布都不是隨便能買到的。要憑布票,每人的數(shù)量是一丈七尺。所以,我們穿衣服得很小心的省著穿。哪里劃破了、磨爛了,都心痛。
那時候冬天上學(xué),一般的同學(xué),身上穿衣服少,腳上穿草鞋,用棕皮包裹。他們都要提著竹篾編織的,或者用穿了底子的舊搪瓷盆做的火籠。在早自習(xí)前,在外面操場上把木柴燃成紅火炭,再提到教室里。上課期間,基本上這火一直是夾在雙腿之間烤著。教室里也免不了煙味兒,當(dāng)然,老師也默許。而我則不用提火籠,我是穿得暖和的一個。
我們陜南地方的氣候,壩子里的冬雪融化得快。在我上學(xué)的路上,晴天的中午、下午路面總是濕淋淋的。布靴子容易被浸濕,白天穿濕的鞋襪,晚上睡覺后,母親就放在地爐子周邊上烘烤。而蒸發(fā)出來的那種微微刺鼻的腳的味道,在屋里彌漫著,至今難忘。
冬天,田野里有霜、有冰。河邊水潭里,胡子老漢故意鋪著厚厚的稻草。早上,他掀開稻草,用撮箕就能撈起一堆白花花的魚來。有時候,雪一下好幾天。我們也吃雪、玩雪、打雪仗,也在雪地上印自己的嘴臉像。在有坡度的雪地里,玩用棕樹作輪子的劃板。河邊大點的石頭里躲著魚。我們搬起石頭,砸那石頭,只要砸一兩下,里面的魚就會白花花的漂出來。在雪窩里揀來柴火,燒著,圍著火堆,烤熟砸出來的小魚吃。這樣的時候,任雪落在脖子里,落滿頭上都不顧。
林下雪地上,有一串串清晰的獸蹄印。五瓣的、兩岔的,大的小的。大人認得,那是啥牲口,獵狗會追出去,一會兒,狗就“汪”“汪”地叫了,別提有多神秘了。
那時候有一首貼近生活的鄉(xiāng)土詩,描繪冬天還穿單褲的人,長時間近距離烤疙瘩柴火,烤傷兩小腿前面的皮肉,發(fā)出紅暈,如盛開的紅色牡丹花一樣。記得我是在鄰居寧二爺家蹭烤火時候,聽沒有上過學(xué)的他說來讓我們當(dāng)謎語猜的。
“窮人面前一支花,富人家里不栽它。五黃六月花無影,十冬臘月花又發(fā)。”這里頭的意思,今天就是再怎么解釋,小孩子也無法破解了。今年小雪節(jié)過,天還無雪,入冬月余,天且不寒冷。不是地球真變暖了,是冬天保暖衣服多了。如今寧二爺?shù)囊鹿窭,棉的、毛的、絨的、羽絨的,保暖內(nèi)衣、襯衣、背心,要啥有啥。他說是兩個女子賽起來買的。他發(fā)愁的是,太多閑置的舊衣服,太占地方了。
現(xiàn)在一遇下雪天,雪景照片網(wǎng)絡(luò)上滿是。雪天,成了大人孩子皆大歡喜的稀罕的事。冬天不冷,反倒覺得,這樣的冬季好像是少了點什么趣味了。少了什么呢?我在想,小時候那種冬天里寒冷的記憶,一定是因為那時候冬衣太單薄了。